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当中曾这样说:
或问国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按:即《桂殿秋》)云云。
有人问,有清一代谁的词写得最好,况周颐想了很久,说应该是朱彝尊(金风亭长为其别号)。又问从哪一首看出来的?他认为是《桂殿秋》。
那么,这一首词有什么绝妙的地方呢?
《桂殿秋》:一个纸短情长的故事
《桂殿秋》是一首小令,全词仅二十七个字: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公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时局愈加动荡,史称“甲申之变”。南方地区的人们一时间无法确定消息真假,便纷纷逃难。
朱家和冯家两户也开始了逃难之旅。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两家决定联姻。但又因为逃难途中朱家贫困,出不起聘礼,所以17岁的朱彝尊其实是入赘到了冯家,他的妻子名叫冯福贞,这一年十五岁。
婚姻在进行中,逃难也在进行中,当时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将会如何。
而冯家不仅仅只有这一个女儿,冯福贞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妹妹,名叫冯寿常,也就是朱彝尊的妻弟(也叫妻妹)。冯家当时决定,等到冯寿常长大一点,就效仿“娥皇女英”一同嫁给舜帝的先例,将她也嫁给朱彝尊,这就是所谓的“效‘娥皇女英’故事”。
这件事情朱彝尊等人都是知道的,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以平时彼此在相处的过程中也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感情。
朱彝尊是一位大儒,学识丰厚,但在当时只能以教书获得微薄的收入,并不足以养家,因此没少遭到冯家的白眼。而与很多人不一样的是,跟他学写字、读书的冯寿常却对这位姐夫非常尊敬,甚至崇拜。
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朱彝尊也非常期待冯寿常嫁给自己的那一天。
但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清朝迅速完成了统一全国的大业,天下也最终安定了下来。这也就意味着,冯家和朱家的逃亡可以终止了。
那么,冯寿常也可以不嫁给朱彝尊,另觅良婿了。
冯寿常19岁那一年,终于出嫁他人,朱彝尊为此伤心不已,但又无可奈何。而在这一阶段里,他又经常漂泊在外,两人没有再见面。甚至有学者考证,冯寿常嫁人的时候,朱彝尊还在外地,只是事后得到了消息而已。
冯寿常的婚姻并不幸福,丈夫早逝,儿子夭折,终于在24岁那一年回到了娘家,与朱彝尊再次相逢。
但显然,两人现在的处境已经和五六年前迥异了。
冯寿常不再是待字闺中,而是嫁为人妇,孀居于娘家,而朱彝尊也并不能像之前对待“未来伴侣”的态度来与之相处。
二人之间虽然还是有着浓烈的感情,但必须克制,不敢逾越。
于是,在某一天里,朱彝尊等人坐船搬家,他与冯寿常恰好同舟,思及往事,感慨眼前,就写下来这样一首小令。
《桂殿秋》的中心不是“寒”,让人心痛的是“各自”一词
我们说,诗词往往有“诗眼”或者“词眼”,代表着这篇作品的中心思想。那么《桂殿秋》最为让人痛惜的就是“各自”一词。
很多鉴赏者把目光都聚集在“小簟轻衾各自寒”中末尾的那一个“寒”字,认为是既写出了“秋雨”冰冷的氛围,也写出了朱彝尊当时的心境。
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始末,“秋风秋雨”之中的凄凉自不必说,朱彝尊内心的“孤寒”是必然的状态,这又有什么值得感慨的呢?
所以,“寒”不是这首词的“词眼”,真正的词眼是“各自”二字。
全词分为了两个部分,前两句写往事,后两句写现实。
两人同乘一舟,这让朱彝尊想起了冯寿常未出嫁时候的一些场景,在这一刹那似乎时间都开始错乱起来,又回到了二人年少的状态里。
“青蛾低映越山看”,透过恋人的眉眼,周围的美景只能作为陪衬涌入眼帘,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但是,这种思绪被“愁煞人”的声声秋雨所打断,往事如云烟飘散,入眼的却是二人在昏暗的船舱中默默无言。
“秋雨”很冷,两人的心绪也很冷,但更冷的是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
我们常说,将快乐分享给他人,会收获双倍的快乐;而将悲伤诉诸于朋友,会稀释自己的忧愁。
但是,现今两个曾经如此熟悉的人各自都有着无限的伤怀,但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却也不能互诉衷肠,只能各自忍受着各自的伤痛。
这一个“各自”,怎能不让人心痛!
故事还没有结束,有一首诗叫《风怀》,有一本书叫《静志居琴趣》
就像陆游和唐婉的结局那样,年,33岁的冯寿常郁郁病逝,但两人之间的故事却一直印刻在朱彝尊的心里。
也就在这一年,朱彝尊写下了一首备受争议的诗,叫做《风怀二百韵》,详细记录了他和冯寿常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诗言志”的传统下,诗歌代表着作者的情志,不是什么样的话题都能入诗的,比如朱彝尊的这首纯粹记录男女爱恋故事的题材,在传统诗坛里是要遭到批判的。
更别说这段爱情其实还有违人伦纲常,但并不是因为冯寿常是朱彝尊妻妹的身份。
朱彝尊和冯寿常之间最初的感情在当时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但在冯寿常嫁为人妇之后,虽然伊人已逝,但朱彝尊还将这样的情感诉诸文字,这是一件不太能让社会接受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朱彝尊将这份情感放在心底,甚至是偶尔感叹几句,这些都可以被宽容,但将其用“言志”的诗来表达,这就超出了社会容忍的极限。
据《听秋声馆词话》的记载,朱彝尊的晚年在编选自己的文集《曝书亭集》的时候,因为社会舆论的压力,曾经犹豫是否要删掉这一首诗歌:
太史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
那么,如果不删除这首《风怀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朱彝尊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大儒,在当时的文坛上属于领军人物,他是有机会陪祀孔庙的。“陪祀孔庙”是对一位儒者一生学行最大的认可,也是读书人无上的荣耀。
但是,如果保留了这首《风怀诗》,那就说明朱彝尊在“诗言志”传统上出现了问题,其“志”不高,德行有亏,很可能就丧失了这一机会。
而朱彝尊犹豫再三,一发狠说道:
宁不食两庑特豚,不删《风怀二百韵》。
是说,宁可不要陪祀孔庙的荣誉,也不删除这首记录了他和冯寿常爱情的《风怀诗》。
不仅如此,朱彝尊为了纪念这段感情,还专门为此写了一部词集,叫做《静志居琴趣》。
这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专为一人一事而做的“情歌”总集,是一部成体系的作品,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琴趣”是“词”这一文体的别称,类似的称呼还有“长短句”、“诗余”等等。
而“静志”二字是冯寿常的“字”,同时也取意于曹植《洛神赋》中的一句: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集中一首《两同心》词的结句就是:
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这寓意着朱彝尊与冯寿常的爱情是坚守了“礼”之底线的,这只不过是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情故事罢了。
在这本集子中,以时间顺序依次列举了二人相见、相知的过程,记录着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互相倾心的故事,以及最终分散的悲伤。
比如:
其初见之时,朱彝尊说“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冯寿常逐渐长大,朱彝尊说“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初生情意,朱彝尊讲“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渌水,当时已露千金意”;两人出行,被人艳羡,朱彝尊回想“赢得渡头人说,秋娘合配冬郎”;漂泊外地不能相见,听得鹧鸪声声,朱彝尊是“一声归去,临得又坐,乍起翻眠”;注定有缘无分,朱彝尊感慨“欲语去年今日事,能几个,去年人”;天人永隔,伤怀恒在,朱彝尊借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叹息“纵馀一缕香尘,袜罗曾印,奈都被西风吹卷”……
所以有人说,《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
《桂殿秋》如果被收入《静志居琴趣》当中,所讲述的事情就太过明显,朱彝尊也不敢过于突破社会的容忍极限,而是选择将其放入了《江湖载酒集》,其名称来自于杜牧的诗歌“落魄江湖载酒行”。
而也正是这样一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更是让很多读者对这个悲伤的故事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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