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家邵燕祥先生曾著一文,认为公文中常在“同志”一词前冠以“该”字,“殊为不妥”。我也有同感。用“该”字称呼同志,不仅未表示敬意,还有一种居高临下之势。如果我被人称为“该同志”,会隐隐产生不大受尊重的感觉。
作者:李乔
这种“该”字的用法起源于何时,我没做过考证,但从所见材料来看,大概在明清时代就已经很流行了。晚清小说家李伯元的《南亭笔记》卷十四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余晋珊中丞联沅为侍郎时,曾奏请将屈原从祀孔庙。一日,湖南巡抚接礼部咨文,内有“相应咨请贵抚将该先贤籍贯、官爵、有无著述、足以裨益圣教,查明咨复”等语。于“先贤”上加一“该”字,官样文章,可发一噱。
这条笔记,先述史实,再加评论,在所引的礼部咨文中,有“该先贤”一语,这是在称呼屈原。比起“该同志”来,在“先贤”前面冠以“该”字,恐怕就更不妥了。
文中所说的余晋珊,名联沅,字晋珊,晚清时人,曾任湖南布政使,署理过浙江巡抚。“中丞”是明清时期对巡抚的敬称,余晋珊在朝廷任侍郎时,曾奏请将大诗人屈原“从祀”于孔庙,即将屈原作为附属于孔圣人的祭祀对象,供奉在孔庙里。上奏后不久,与此事有关的湖南巡抚(因屈原所投的汨罗江在湖南)接到了发自礼部的咨文,咨文说,请巡抚写个报告,写清屈原的简历,包括屈原的籍贯、当过什么官、有什么著述,还要写明若是屈原从祀孔庙会对弘扬孔教有什么好处。
看着这些汇报事项,我不禁哑然失笑,这多像我们组织部门提拔干部时的调查表;同时又觉得啼笑皆非,咨文中说要“查明”屈原的履历,难道屈原的事还需要“查明”吗?堂堂的楚国大诗人,《史记》里有《屈原传》,难道礼部的官员真的不知道吗?怎么竟像是在调查一个普通官员?显然,这咨文是一篇官样文章,明明知道的事,也要像模像样地问一下。咨文让报告屈原入孔庙对“圣教”有何好处,说出了入祀孔庙的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要看是否有利于孔教,有利便可入,否则不可入。这是要把屈原孔教化,让屈原为孔教服务。
咨文中最不妥当,也最可笑的地方,是称屈原为“该先贤”。屈原是著名的爱国诗人,万众景仰的文化先贤,怎么可以在他的名字前冠以“该”字呢?但是“该”字用法在清朝公文中却是一种流行的官样文章,官场并不视为不妥。对官场弊端一向厌恶的李伯元很看不惯这种用法,讥评曰:“官样文章,可发一噱。”认为把屈原称为“该先贤”十分可笑。
官样文章,是清代官场公文写作的一大特色,晚清时曾有人写过一卷讽刺官场笑柄的书,书名就叫“官样文章”,小序说:“官场之笑柄极多……非竞尚浮文,即虚应故事。”所谓“竞尚浮文”,即官样文章满天飞。上面所引的礼部咨文,特别是“该”字用法,就是这满天飞的官样文章中的一例。清代衙门里,麇集着许多擅写这种官样文章的文案书吏,他们就是靠写这种文章在衙门里混饭吃;他们离不开衙门,衙门也离不开他们。
最近我上网浏览信息,竟发现广西某高中的历史试卷也称先贤为“该先贤”。题面是:黄宗羲评价某先贤说:“先生之学……圣人之道,悟性自足,不假外求。”问:“该先贤是A程颢B朱熹C王阳明D李贽。”让学生选择其中一位。看着这道试题,我很惊异,颇有时光倒流之感,这与清代礼部文件称屈原为“该先贤”有何区别呢?程颢、朱熹、王阳明、李贽,这四位先贤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啊,竟以“该”字称之,实在是不够敬重!
用“该”字来称呼某人某物,从语源上说,属于旧公文用语,但这种用法有其合理性、必要性,所以沿袭了下来。然而新式公文与旧公文不同,写作时应注意恰当运用“该”字。比如称“该案”、“该处”、“该公司”等,都没有毛病,而且必须这样说,但称呼人物时,就要加以区分。例如称呼“该犯”,可以;称呼“同志”,最好不用“该”字。若是把“该同志”改称为“这位同志”,不是更好吗?而称呼先贤,称呼备受人们尊敬的重要人物,就更不应该用“该”字了。倘若称了“该先贤”,那么也就可以称“该豪杰”、“该圣人”、“该伟人”,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但我相信没有人会称“该领导”,因为人们似乎都知道那样称呼,领导会不高兴的。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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