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冬的一个上午,老舍偕夫人胡絜青女士来到岳麓山下,与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举行了一次座谈。
两天前我们就从《湖南日报》上读到了老舍夫妇来长沙的信息。记得报上还刊载了胡絜青一幅花鸟画作。那天老舍先生显得睿智而幽默,一开口便说:
“这几年我什么都没有提高,唯独血压提高了!”逗得轰堂大笑。“这不,我是刚刚从北戴河疗养归来。在北戴河我给老友曹禺写了几句话:推窗独对秦皇岛,碧海青天雪浪花。潮去潮来人不老,昂首阔步作诗家。”
那时,我们所在的湖南师范学院是省委搞“四清”运动的试点单位。我们这些中文系的学生已经在农村历练了一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满脑子的“四清四不清”呀“阶级斗争”呀。因而面对老舍先生这番坦荡而诚敬的表白,真有些“久违了”乃至“今日得宽余”的感觉。
老舍又说:“你们是师范大学生,将来要去做教师,我就不动摇你们的专业思想,劝你们当作家了……”“但是”,他话锋一转:“据我的经验,在教书育人之余,替文学帮帮忙是可以的……”
我们知道,老舍19岁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当过5年中小学国文教员。北京的一中,天津的南开中学都留下了他的雪泥鸿爪……
接下来他又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戏曲创作”:“现在有人提倡演现代戏,你们也可以依据生活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写些唱词什么的来讴歌呀!”
说着说着,他似乎忘记了身患高血压,即兴哼起了京剧《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一边哼还一边扳着指头:
“三三四,三三四,就按这个‘西皮慢板’的节拍与情绪来写。不求千古奇笔,但表述一定要尽量传神一点。抱着‘我尽我心’的态度,就会有光芒四射的华彩,有大刀阔斧的豪气。”
稍顿,老舍又说:“你们基础好,涉猎了不少中华文化传统的精华,脑海里活跃着关汉卿汤显祖那些大家,还有西洋的《哈姆雷特》《巴黎圣母院》等。但真要动笔写起来,也还会有困惑的。你们呀,有空还得从理论方面,逻辑方面,史的发展知识方面多多充实自己,磨刀不误砍柴功啊!”
一副古道热肠的拳拳之忱,轻轻地叩动着我们的心弦,怎不引发大家出自至诚的热烈掌声呢?我想,老舍虽与我们刚刚见面,但先生给的爱却是这样亲切,这样圣洁,这样高尚,这样忘我,这样如火如荼——它来自一个真挚而宁静的灵魂啊!
老舍是著名作家、戏剧家,小时候我们念着他的名字,就像数着天上的星星。说来话长,我第一次听说老舍还多亏一场《西望长安》话剧。那是年下学期,“西安话剧团”来我们湘潭十三总“百代剧场”演出,学校便组织我们观看。这部讽刺喜剧由老舍编剧,根据真人真事,受公安部长罗瑞卿委托、配合肃反运动的。一时间,老舍成了我们初中娃娃谈话热点。
那年月的老舍,春风得意马蹄疾。他荣膺了“人民艺术家”的桂冠。热爱新社会拥护党,坚信未来一片锦绣。所以一开讲便如高山流水、汩汩滔滔,长江大河滚浪花。即使夫人在旁几次催促他打住,他都舍不得停下来,意犹未尽,临别时一再招手致意,频频嘱咐我们去北京作客,还答应下次来湘一定到岳麓山看大家……我们也深深沉浸在喜悦和激动氛围中,久久不愿离去,一直目送先生在人们簇拥下缓缓走出会场……
然而,老舍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接下来政治气候便多云转阴,直至两年后爆发了那场最疯狂、最野蛮、最残忍的文化浩劫。神州之大,哪里还能容许他“昂首阔步作诗家”?
年8月23日,医院住院治病。有人叫他去参加一个会。他本可一推了之。但多年的积习,多年政治运动中激流勇进,鬼使神差般让他从病榻上爬起来,走向北京孔庙——市文联造反派与红卫兵“破四旧”现场。他万万没料到此番再不是过去那种虽然紧张可仍不失有序的局面了,而是风云突变,杀气腾腾。劈面上来一群暴徒,竟野蛮地勒令老舍低头认罪,给挂上黑牌子,还叫他与20多位艺术家时而下跪,时而又围着燃烧的戏装和书堆跳“牛鬼蛇神舞”。
这是老舍一生中感觉最突然最不可思议最难忍受的可怕经历。他的性格、他的处世哲学,乃至他的信念,有如一座高高的铁塔一下子轰然垮塌了。
老舍年轻时飘洋过海几经历练,英国执教,美国讲学,也算见过风浪的了。他还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以至卢沟桥的战火,但却没有见识过这种“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架势,他也从没有尝过被打得眼青鼻肿鲜血淋漓的“红色恐怖”滋味。
晚上回到家,老舍一言不发,彻夜未眠。他哪里想得通?为什么现代文明发展到20世纪,在他全身心热爱的故乡北京,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狂热,如此无知,如此邪恶?他痛心疾首,有如万箭穿心。他万念俱灰,彻底绝望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舍穿戴得整整齐齐出门去了。家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敢问,问了也不答。老舍径直来到北京西北角的太平湖,面对母亲居住过的一排平房,面对古老的德胜门,坐了整整一天。据守护太平湖公园的门人后来证实:老人从清晨到天黑,一直坐在湖边纹丝不动。门人估计悲剧发生在午夜。是的,老舍趁着夜深无人注意时,像屈原像王国维那样投水自尽了。
鲁迅诗云:“独沉清冽水,能否涤愁肠?”也许这里的“愁”字该改成“忧”字。老舍忧国家,忧民族,还是忧中南海里的“圣主”呢?不得而知,这是个永久的历史之谜!但有一点很清楚,老舍死了,有他的尸骸为证。
老舍不像屈原,屈原首先是个政治家。屈原的死是为其政治失败,为其心系怀王,为其眷念楚国;老舍也不像王国维,王是单纯的学者,王国维投水是为文化殉情。那老舍为什么而死呢?我以为他是死于“士可杀不可辱”,是为了生命的尊严。这样的仁人志士在中国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当他们认识到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信念完整地活下去的时候,宁可选择死亡。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的意志与人格被完全剥夺,除了以死抗争,别无选择,选择结束生命也是一种意志与尊严。
可以设想一下,假如当年太平湖边有人挽住老舍,向他喊话:“留得青山在……”他还会去死么?我以为答案应该是会的,因为老舍要的是“昂首阔步作诗家。”不是低头折节;老舍要的是做人的尊严,不是斯文扫地。也许这就是几千年中国文人骨子里的活法——“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舍真诚地走在时代的前列。一方面不管是“反胡风”斗争还是“反右派”运动,他在台上积极表态,在报上发表立场坚定的批判文章,即使被批判者是他曾经深交的友人。然而表面上的批斗,并不代表他的内心。于是另一方面,在不同场合他又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他依然保持一种友善,在可能的情况下,他还会伸以援手,他没有失去本色,没有割断传统的根。
我读过胡风、丁玲等人纪念老舍的文章。丁玲回忆起年召开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时,丁已身处逆境在北大荒接受劳动改造。不过仍是中国作协理事的她,还是被邀到京与会。离开文坛仅仅几年,可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昔日的荣耀不再重现。她出现在会场上,多么希望和久别的战友们握手、拥抱,但她被冷落一旁,谁也没有理睬她。正在这时,老舍走到她面前,与她握手,问一句:“怎么样?还好吧?”只此简单的一句寒暄,却让丁玲终生难忘。因为当时能这样做,不仅需要正直、宽厚,也需要勇气。
有一次,老舍去逛“隆福寺”旧书摊,意外发现一张齐白石老先生赠给吴祖光的泼墨山水画。其时吴和丁玲一样正在北大荒劳改。老舍说:“这可是祖光心爱之物呵!他下去以后,家里恐怕有点绳床瓦灶的景况了。不然,不会把人家送的画拿出来变卖。将来要是祖光能活着回来,我把这画还他,该多好!”于是老舍将画买下来,含着热泪亲手送还给了吴祖光先生。
难怪胡风在文章里说:“舍予是经过了生活的甜酸苦辣的、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他的‘真’不但没有被这些所淹没,反而显得更突出,更难能而且可爱。所以他的真不是憨直,不是忘形,而是被复杂的枝叶所衬托着的果子。他的客客气气谈笑风生里面,常常要跳出不知道是真话还是笑话的那一种幽默。现在大概大家都懂得那里面正闪耀着他的对于生活的真意,但他有时却要为国事,为公共事业,为友情伤心堕泪,这恐怕是很少为人知道的。”
前几年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散文学会”年会。坐在车上,有人指着一排绿树对我说:“那就是老舍先生殉难的地方。因为修建地铁与二环路,太平湖公园早被拆了填了!现在连名字也消失了……”面对永远消逝了的太平湖,我想起了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提到的向子期《思旧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虚渊,寒水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往昔游晏之好,感音而叹……”“遂援翰而写心……”
老舍老舍,斯人远逝,魂兮归来!
作者:邱长林,风雨晨昏八十载,此生非梦亦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