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近代史,国人的认知图像,宛如破布,有许多洞洞。甚至有时我们刚好站在一片大空白洞洞中,不知道周边发生过什么事。
百年来第一音乐家江文也(~年),对许多人来说,就是一片空白,没听过!
一、寻找江文也
友人黎湘萍,在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做过一次演讲,题目就是:文学史上失踪的江文也。
在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讲这种题目,显示了:即使专门研究台湾,江文也仍是个陌生的名字,属于失踪人口,有待追查(近年我们渐渐知道他,即是因黎湘萍、林朝成、杨儒宾几位我老友的不懈努力)。
江文也,祖籍福建永定。据说是客家人,其漂泊由出生开始,年生于台湾省台北县淡水镇三芝乡(那里也是李登辉的老家,我读书的淡江大学后来即建在附近)。百年前,极是荒僻,当然,那也是日本统治台湾极严峻的时代。
四岁随父母迁居福建,入厦门“旭瀛书院”求学。但也是由台湾总督开办的日文学校,所以依然是日本式的教育。
13岁,转往日本长野县,上田中学就读。母亲病故。以文人自居的江父,又不懂经营而破产,并在江文也23岁时去世了。萍飘浪走,少年江文也只能靠演出、抄谱、排谱等支持生活。
后来虽入了东京音乐学校声乐科、作曲科。卻是自修成材,很快就崭露了头角。连续4次在日本全国音乐比赛中获作曲奖。年参加藤原义江歌剧团第一次公演,演出普契尼的《波西米亚人》。亦大获成功,甚且立刻获得上田市长千金龙泽信子的芳心,喜结连理。
台湾人,在当时日本人看来,不过是贱民、亡国奴。何况江文也家世既衰,父母亦亡,日本政治人物结亲更是十分讲究门第。而江文也居然能突破一切限制,足见其天才。
唯有天才,才能打破这类藩篱。
不只如此,他还迅速突破了欧亚的界限,创造了国际声望。他创作的《台湾舞曲》在年德国柏林举行的第十一届奥林匹克音乐比赛,获银牌奖。美籍俄国作曲家齐尔品(A.N.切列普宁)甚至搜集出版了江文也创作的钢琴曲《小素描》《三舞曲》《十六首小品》和声乐曲《台湾山地同胞歌》等。
音乐才子,风华正茂,遂很快又吸引了“一代妖姬”白光。
白光那时正去日本学习,立刻被江文也迷上了。才子佳人,火光四射,但江其实已婚,白光只能黯然离去。
此后的白光,歌声靓影,固然颠倒众生,可是婚姻爱情都不顺利,不能不说早年与江文也这一段必然对她有不可磨灭之伤害。天才如刀,惯于自伤,亦容易伤人。
二、回归民族与文化
随即他于年,从日本回国,任国立北京师范学校音乐组教授。抗战胜利后,他不去日本也不回台湾,仍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书。继续创作大量乐曲,还整理了多首台湾民歌。49年以后,任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逝世于北京。曾任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盟员。
台湾民主自治同盟,只是大陆的一个民主党派,江文也却确实是有民主自治思想和民族意识的。
他一边在日本和国际活动上获奖,一边还不忘台湾,要用音乐来为台湾立传。
如年管弦乐曲《赋格序曲》日本全国第六届音乐比赛作曲祖第二名;
年《钢琴断章小品集》在威尼斯举行的第四届国际音乐节,荣获作曲奖。年管弦乐曲《赋格序曲》日本全国第六届音乐比赛获作曲祖第二名;年《钢琴断章小品集》在威尼斯举行的第四届国际音乐节获作曲奖。
而另一方面,年8月,江文也参加留学日本的台湾习乐学生组成的“乡土访问音乐团”赴台公演,并特别为阔别已久的故乡创作《台湾舞曲》,同时在巡回公演之余搜集各地原住民歌谣。这年,江文也参加了第三届音乐大赛的作曲组,获第二名。作品是《来自南方岛屿的交响素描》的第二乐章《白鹭的幻想》。
他的思想,终究又领着他落叶归根。年秋天,在前辈音乐教育家柯政和的邀请下,江文也转往北平,在北平师范大学音乐系任作曲和声乐教授,同时他开始研究中国古典音乐,创作了大型管弦乐曲《孔庙大晟乐章》。
年,他还有舞剧《香妃传》在东京高田舞蹈团演出;而管弦乐曲《孔庙大晟乐章》,更是由江文也亲自指挥日本新交响乐团,分别在3月及8月在东京放送局向中国、南洋、美国等地广播。
最集中的民族音乐立场,无疑仍是在年以日文出版的《上代支那正乐考——孔子乐论》。
三、由国际走回中国
近代我国文学家艺术家,总体走势,符合一句俗话,叫做“由中国走向世界”。江文也却相反。他幼年就在时代开的玩笑中,在中国人、被殖民的台湾人、日本人之间不由自主地游荡,然后进入“脱亚入欧”的日本欧洲型社会圈,也由此进入欧洲文化的所谓国际社会圈。
他是一个无意识的、被卷入的脱亚入欧者,故日本及其吸收的欧洲文明才是他的知识和文化血脉。对西方19世纪末20世纪的日本、欧洲文学家,如凡雷里、蓝伯、瓦勒尼等,他都非常熟;对当时前卫作曲家如德布西、拉威尔、瓦列滋、巴托克、赫尼格、辛德密等人,当时西方乐坛的新国民乐派、新古曲主义、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神秘主义也同样很熟。尤其是匈牙利马尔托克民族乐派。
年,齐尔品邀请江文也一同去上海、北京,则对他却是灵魂之旅。他写了《北京铭》、《大同石佛颂》等诗,那年9月号的日本音乐杂志《月刊乐谱》,也有江文也一篇《从北平到上海》说:
“我清楚的感觉到心脏鼓动的鸣声,我的全身有如市街的喧扰般沸腾的要满溢出来。我竟能在憧憬许久的古都大地上毫无拘束地疾驶着。我实际的接触了过去庞大的文化遗产,而在很短的时间内被这些遗产所压垮,压得扁扁的。……虽然如此,但我直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白云时,却在彼端发现了贫弱的自己。”
你要明白,江文也不是近代你听过的、宣传单上的、流行世俗名声里的所谓音乐家。
天才,首先要表现在创作活力上,江文也共写过21首管弦乐曲,以量来说,中国第一。
在中国近代钢琴音乐创作史中,他也是同期音乐家里写钢琴曲最多的。
兼之,无任何资历与凭借,获奖亦是近代第一。
这样的人,“直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白云时……却在彼端发现了贫弱的自己。”到底是见到了什么样的云、发现了什么样的自己?
四、直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白云
他首先想到的是技巧: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和声学与管弦乐法。
在日本乐坛,江文也一向被认为是“非学院派”。江自己也对以山田耕笮为首的“学院派”不以为然,说:“俄国的管弦乐法权威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是海军出身,后来当了彼得堡音乐院管统乐法的教授。已有前人引路,我也想努把力。”
然后是更高的音乐境界、层次问题。这就要从孔子身上找答案了。
江文也专门写了一本《上代支那正乐考:孔子の乐论》来回答。该书开篇就说:“乐,永恒的与国家并存”,表明了“音乐具有国家民族的特点”。显示他已不能再“以西衡中”,而要从孔子来理解中国音乐了。
他参加北京国子监的祭祀时,整个仪式过程,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令他要用西方的、现代的交响乐来表现儒家传统的礼乐精神,表现中国文化的精华和风采。
可是,据他的感受和理解,祭孔音乐其实是西方或现代音乐所无法表达的。它独具世界上其他类型音乐所没有的特殊性,也就是以往音乐理论无法解释的“法悦境”:一种既无欢悦亦无悲伤的美感境界。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空无、广荡、洞达、无有边际、无有是非,像空气一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
他对管弦乐队以及配器的掌握,当时无人能出其右。故他想在《孔庙大晟乐章》中试试,看西洋管弦乐队能不能奏出令人错以为是中国乐器合奏的音响与意境。
这部乐曲,结构分为六个部分: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各乐章之间的节奏、速度差异不大,只有行板、慢板和广板,曲调上多采用长或稍长的节奏,曲调线的音程关系靠近于吟诵的音程范围,所用的所有音高,是传统祭孔时所用的F宫五声音阶。长达半小时的六乐章管弦乐只用五个音,没有转调,不用变化音,没有复杂的旋律线,和声上用的是五度、三度和它们的转位四度、六度和音,曲式自由,按音乐的自然结构原则,或首尾主题曲调相响应,曲式结构上没有激烈的对照和跌荡起伏,也没有热潮,而是方整、缓和的结构布局。在配器上,乐队的音响成效追求民族乐器的色彩。
这样多的音乐技法限制,难度可想而知。中和之声、礼乐精神,艺术与道德一致,文化想象与现代音乐创造合一,与他的乐论《上代支那正乐考:孔子の乐论》同样,是不朽之杰作。
从此,江文也的创作便集中到天人关系、神圣经验方面。虽然其中不少与西方圣咏、宗教相关,但根子并不在基督教,而在孔子。
他最后一篇文章《圣咏作曲集》(第一卷)明说:“我知道中国音乐有不少缺点,同时也是为了这个缺点,使我更爱惜中国音乐;我宁可否定我过去半生所追究那精密的西欧理论,来保持这宝贵的缺点,来创造这宝贵的缺点。我深爱中国音乐的传统,每当人们把它当作一种遗物看待时,我觉得很伤心。遗物不过是一种古玩似的东西而已,虽然是新奇好玩,可是其中并没有血液,没有生命。传统可不然!就是在今天,还保持着它的精神——生命力。本来它是可以创造的,像过去的贤人根据传统而在无意识中创造了新的文化加上传统似的,今天我们也应该创造一些新要素再加上这传统”。
龚鹏程
龚鹏程,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