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鲁迅
题记:鲁迅是每个人内心中最伟大的自己,只要你还能看见,就有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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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节选自《鲁迅全集·无花的蔷薇》)
汤岛孔庙1.东京绯闻
1.1御茶之水的孔庙
鲁迅没想到,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留学,还是躲不过要拜孔子。
孔子还是石头雕刻的。刻出来的人身并不高,甚至比站在人群中的小个子的鲁迅还要矮一点。雕刻家或者出钱的官家,为了让孔子显得高大伟岸,所以在他的脚下还配了一米多高的基座。他朝南站着,拱起手,左肋下还夹着一把宝剑,大理石刻出来的眼珠子,有种深不可测的神气——可能是由于那把剑是尚方宝剑吧,而且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加持过! 现在是明治三十六年三月,他石刻的神气的目光望向的是江户皇宫。看他拱手作揖的架势,好像是感谢明治天皇对肋下尚方宝剑的加持,也可能是感谢知遇之恩——虽然他面不改色地听着《教育敕语》。学监太久保双手执张着,有如宣旨太监,一脸严肃相,正在当众宣读:
“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
“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济厥美。此我国体之精华,而教育之渊源亦实存乎此。”
对于这段敕语,太久保还在做学生时就能倒背如流,所以读来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格外流畅。停顿的地方还不忘抬头扫一眼下面这帮支那辫子,一个个锃亮的脑门,就像拖藤的西瓜。眼珠子里不知不觉地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也就是倏忽的一瞬间,还没等这丝轻蔑漫延到脸上就被低下的眼睑收拾干净,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严肃的表情。接着又读:
“尔臣民,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恭俭持己,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进广公益,开世务,常重国宪,遵国法。一旦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如是,不独为朕之忠良臣民,亦足以显彰尔祖先之遗风矣。”
声音越来越浑厚有力,站在高台上的太久保,这时候倒变得不像是太监,倒越来越有君临天下的架势,甚至俨然就是天皇的样子,只是穿着普通的和服罢了。这时,又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下面这百多个拖藤的西瓜,也不用看文字,继续高声朗读:
“斯道也,实我皇祖皇宗之遗训,而子孙臣民宜俱遵守焉。通之古今不谬,施之中外不悖。朕与尔臣民,拳拳服膺,庶几咸一其德。”
……
直到太久保把“三鞠躬”喊完,鲁迅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动作,还好身材不高,站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再加上身边的同学们,大多数人也就勾勾头,并没有谁毕恭毕敬地行大礼,所以兴师动众——百十号师生从牛込跑到神田来拜孔子,也就这样敷衍了事的过去了。
不远处的大成殿,斗拱飞檐,方格圆柱,俨然皇宫气派。由于附近的帝大、成城等其他学校的学生早到一部,鲁迅他们弘文学院的这帮新生,连大成殿的门也没进。所以就在仰高门内的院子里,仰视孔子之高。日本学监读完了《教育敕语》,行礼结束之后都等着就地解散,然而并不。
“咳,咳——”两声带着大清国味的咳嗽声,把游目远眺的鲁迅拉了回来。
对着太久保深深致了一个日本礼,这才站到地台中央的姚昱,一身簇新的朝服,可能都没穿着它拜过大清皇帝,就来拜见孔子拜过日本人。也许是觉得咳多了有失太清体面,姚昱硬生生把到了喉管的肺气和着口水咽了下去,半天才说:
“忠孝——是我大清国孔圣先师的仁道之根本,为国尽忠在家孝亲为学敬师——”姚昱感觉到下面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也许是仅仅是刚刚咽下去的那声咳在作怪,只得再用劲重重地咳了出来,接着说:“要不是钱监督回国述职,也轮不到我在这里发言!——相信大家通过今天这个仪式,特别是刚才太久保先生诵读的明治天皇颁行的《教育敕语》,更能体会到我大清的仁政天威——”下面已经不是交头接耳,而是有人大声喊起来了。姚昱只得急转话头:“——也更能发奋求学,早日回国效力——解——”
汤岛孔子像一旁的太久保没等姚昱说完,就赶了过来,张开手臂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说:“安静,安静——今天的拜孔仪式到此结束,解散!”
鲁迅发现刚才下面喊声最大的邹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转身散去,而是有冲着姚昱要去跟他理论的架势,只是前面转身准备离开的人把他给拦住了,所以只在原地踮脚提大声高喊:“解你的太清皇屁!孔子是中华的不是大清的!奴才做久了,连祖宗是谁都忘了吗?”
虽然近旁有三两个剪了辫子,穿着西装皮靯的自费生也立定了起哄附和,但还是被散开的人流所淹没。鲁迅摇了摇头,觉得身后的辫子瞬间粗大沉重了起来。
人流中望着姚昱灰溜溜跟在太久保身后出了仰高门,邹容跟周围的同学们说:“你们知道姚监为什么装聋作哑,也不接茬吗?”
“仲甫、张继,留步!”一旁的许寿裳看到从入德门出来的陈独秀高声招呼他们过来,同时也没忘记追问:“是挺奇怪,平日里趾高气扬、吆五喝六,今天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怎么得势太监反而成了蔫茄子呢?
“谁成了蔫茄子,哪个太监?”陈独秀脱离了散出御高门的人流,锃亮的脑门和一口雪白的暴牙特别显眼。后面跟着两三个伙伴,一起走了过来问:“迅哥,邹容都在呀,你们在说谁呢?”
明治时期日本街道“你们进了大成殿,登堂入室拜孔,也是什么《教育敕语》,什么‘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什么忠孝烂调……对不对?”邹容接过话头,继续说:“那姚昱龟儿,还说什么大清孔圣,这不是打胡乱说么?”
“然后呢?怎么就蔫了?”陈独秀边点头,边追问。
鲁迅在一旁昂头扬手,像个说书人一般,拿腔作势地说道:“于是乎,邹革命拍腿而起,大骂姚监大清皇屁。然此,姚监装聋解散,灰头土脸出仰高门,扬长而去也!”
一群人不约而同,情不自禁的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邹容笑完,又重复刚才的发问:“你们知道姚监为什么装聋作哑,不敢接茬吗?”
“说重点,为啥?”肥头短脖的张继有点急了。
“姚监与钱氏一起逛街,被我撞着了!邹容前倾着身子,食指抵唇,神秘兮兮地说:“他俩一定有奸私,说不定现在都一起在上野公园幽会呢!”
“那还在这聊啥,捉奸去呀!”张继拉上陈独秀,向大家挥手,说:“走,一起去!”
“到了汤岛,不去上野逛逛,有负春光,何况还有好戏看,走!”邹容边说着,一起出了仰高门。一伙人出门左拐,兴冲冲地朝着上野公园方向走去。
也许是落在了后面的缘故,许寿裳和鲁迅跟着出了仰高门之后,在门口犹豫地站住了。
“迅哥,不想去看看好戏吗?还是因为樱花还没开放?”许寿裳轻声问道。
“你身高腿长都落了后,我这两条短腿哪跟得上。”鲁迅多少有点答非所问:“你不是要去柔道馆吗?我倒想随你去看看。”
鲁迅看着这伙急勿勿的背影,其中有几个特别惹人注目——头顶上盘着大辫子,把学生制帽顶得高高耸起,就像远处的富士山。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后背拖着的大尾巴,不禁狠狠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它甩掉。
“柔道馆还真值得去瞅瞅,在我看来嘉纳治五郎办的这个‘讲道馆’才是他的主业,我们现在就读的弘文学院更像是他的副业!很多细节都能看出,嘉纳对‘讲道馆’是真的很用心。比如像今天这种场合,要是柔道馆组织的,他必定会亲临!”许寿裳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右拐,扭头对跟上来的鲁迅说:“你是知道的,我在那练了快一个月吧,还真多少能体会到一点“精力善用”的感觉,有时候还跃跃欲试想找个人练练手。”
就这样,一起走出仰高门的这群留日学生分成了两拔,一伙人分左手往北,去上野公园看戏捉奸;许寿裳鲁迅分右手朝南,往嘉纳治五郎开办的“讲道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