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如果不能改良社会,就改良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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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房子,屋里似乎都很暗。厅堂还好,会有天井天窗漏光进来,住人的居卧就暗了。一般皆如李商隐诗所说:“六曲连环接翠帷,高楼半夜酒醒时。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两不知。”

重帷垂幄之外,还要加上屏风、帘栊、珠箔,层层隔光、挡风,以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也开窗,但窗棂往往甚密,镂刻连锁图案的“琐窗”,起着更深的遮蔽作用。故六朝时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就说“蛾眉蔽珠栊,玉钩隔琐窗”了。

琐窗的功能,主要是蔽日;只在夜晚,才让诗人悄悄地透过窗棂去看月。李清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和鲍照的廨中玩月,皆是生活实景。

所以一谈起窗子,诗人第一个兴起的意象即是“琐窗幽”和“琐窗深”。后世“翠烛啼花,琐窗邀梦,情怀五夜争遣”“清宵为我垂红泪,又伴我,琐窗幽独”“甚闲,琐窗幽对”等语,几乎摇笔即来,伴随着清夜、无聊、独坐、沈思、寂寞、念远、伤怀等等情绪,沁人心脾。是窗內世界,而非窗外风景。

早年学词,不懂这一层。读到张炎《词源》中记载他父亲填词,起笔说“琐窗深”,觉得音不协,改成“琐窗幽”,仍觉得不协调,只好改成了“琐窗明”。觉得很怪,作词不是窗明就说窗明、窗暗就说窗暗吗,何至于如此左右为难?后来才知琐窗基本上都是幽深的,张炎他爸若非考虑到音声不协,绝不会改成琐窗明。琐窗明,那可就反了。犹如幽思静绪,忽有一束强光打来,窗明几净,一霎时,梦也散了,诗也走了。

此中奥妙,日本人首先就不能理会。

日本学唐,工夫细腻,自负幽玄耽寂,且胜于唐。其实光是门窗一项就全失要领。

门主要是拉门,门框形式以方、横长、直长之木条为之,窗,亦然。琐窗极少,圆、六角、八角、扇形、海棠纹及其他各种不规则形状亦极少。例如饮茶之所的窗可做茶杯茶壶等跟茶有关的形状;水边之窗可做成鸭子等形状;山旁的漏窗可做成鹿等形状,借景出奇之法,俱皆寡淡。是以单调为静摄矣。

这样,墙面就少了装饰,墙又只是避而不透,苏州沧浪亭中一百零八漏窗分别以海棠花、荷花、石榴、桃花等等作为图案之类便难得一见。封闭的园林府邸空间,也打不开,竟以幽闭为幽玄矣。

这里说的漏窗,俗称花窗、漏花窗,是琐窗的一类。现代谈中国建筑或园林的,都说其作用在于采光和通风,其实不,只是透漏风光,让人可以略观园中之景,虚测人物之情。虚实相间、步移景异,景中有画,意中有景。

可惜“透漏风光”这四个字现在人是不懂了,日式厅房园林也无此或不需如此。作为和式建筑灵魂之一的格子窗,也叫障子窗。虽说带有简约的气质和朦胧美。但基本和格子门一个样,关就是关了。一拉开,则敞晾无余,窗都没了,更无漏窗得景,介于幽旷之间的美感。

日本人既未得我国窗花之妙,我们自己又留存了多少?

琐窗、花窗这类建筑及图式,作为传统之一部份,当然还颇有流传,特别是在仿古领域。可是这些窗子,在民俗工匠的手里,已经从“美”移位给“教化”,讲究木雕花格的寓意。

工匠又能有什么太高的意义可以追求?所以几何纹便常用来寓意子孙绵长不断、万福万寿不断头。万寿锦、金钱纹、龟背纹、牡丹纹等等,延年益寿、富贵花开、金玉满堂、升官发财……等世俗理想遂铺满了窗棂。人在其中,还哪里风雅得起来?幽独闲情,都被功名利禄裹住了。

佛家方外、宫廷建筑也同样逃不出此等窠臼。唐玄奘将“万”字译为“德”,强调佛的功德;武则天却再次把它定为“万”,集天下一切吉祥功德。于是到处都是卍字纹的窗棂。

三交六椀的菱花图案门窗格心也遍布在宫殿和寺庙门窗上。用直棂与斜棂相交,组成无数的等边三角形,每组三角形内有六瓣菱花,使三角形相交之处成为一朵六瓣菱花状,三角形中间成圆形。寓意是天地交而生万物,万物丰隆。

例子可以无限举下去,工匠矜为秘法传授、官商喜其寓示吉祥,而不知皆是俗套。

一般平头百姓,住着现代工寮型的房子,却连这样的匠气窗户也是奢求。无非简单把墙壁敲出几个洞来,安上玻璃,聊以采光通气。

窗棂,不过是横竖几根木条铝条。美既谈不上,寓意也无,其存在完全是功能性的:乌龟也需通口气。

然而这并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功能需求。

因为现代社会的特征是人人都是陌生人、竞争者、敌人。离开了乡土与血缘,游离到城市来争生存、抢资源,谁也不信谁、不认识谁、提防着谁。所以门窗是敌人最容易侵入的孔道、最需要防备的处所,犹如古代守城池,首要就得守住城门。过去墨子曾着《备城门篇》,专讲守城的器械和技术;今人也同样讲究这一套,方法则比不上墨子,只能门上加门、窗上加窗,稍做防御。

门外通常要加个防盗门,门有隔窗,可以看见门外来客,以为防备。窗呢?玻璃窗外也要再加一套铁窗,状似海人乘大舶、堕铁网于水底、以捞珊瑚;实际上却防不住,仍常遭鼠窃狗盗破窗而入,取我珊瑚宝以去。

防不住也要防。所以我们的城市民居,铁窗比监狱还要严、还要密,丢失的是美感,守住的是恐惧。越是豪宅,窗网就越紧实,犹如人物越大,保镳阵仗越是壮观。

大家都说:唉,西式洋楼就这个样!

西方才不这样呢!

西方古代的窗,主要是迎神。如罗马万神殿,封闭如穹庐,仅顶上一小口,让光直泄而下。功能当然如我国建筑中的天井,但我们的只是一般意义的光,它的光却是代表神的。故人要仰望光、沐浴于光中、依靠光来打破黑暗。

这时,窗口是敞开的,没有隔。加上石雕、木刻甚或玻璃之纹饰,则是后来基督徒的增饰。

增饰的作用是美观,更是意义上的强调。例如教堂通常会比一般建筑建得更高些,是世界通例,我国各地孔庙也都是当地最高建筑。但孔庙祀圣人,教堂拜上帝,一者关怀众生、一者俯瞰人间,所以后者要营造人走进教堂后仰望上帝、沐浴其光的神圣感。万神殿利用光从窗射入昏暗殿堂,就是最便利的手段。增饰以花窗、彩绘玻璃,则是意义的增强。

其法,一是讲《圣经》故事,如佛教之讲佛本生故事;二是以窗花寓意,如我们民间工匠那样。例如玫瑰纹、蔷薇窗象征圣母。

这个寓意象征系统,用以炫丽、炫富、象神、象权、并教育民众,至今依然活在欧美社会中。玻璃,彩绘的,上承马赛克艺术;无色的,下开现代居宅门窗之风,并不因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就断了。因此我们在欧洲,随处都还可以看到这个传统还遗存着、点染着城市风光,在每一扇窗户上、栏杆上。反倒是我们与传统断裂后住进的水泥笼、铁网窗,比较少见。

改进之道,当知琐窗深闺,现代一般人其实已无条件,房子仅足容身,六曲连环接翠帷,何敢奢望?幽深之境,业已难得,遂不能不从琐窗蔽日玩月之情中稍稍脱出,先从面向阳光、街道、公众的窗户做起。饰外以可观,先于幽居以葆心。

如此,虽有世俗化之考量,世间功名利禄、富贵寿喜之念却要简省,增加些美感设计和神圣性的内容。

这里,我是用书法来呈现的。近日刚巧做了几款,举例附图如下:

李商隐《碧城》诗:“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我这就偏要令铁网似的现代窗子生出花枝来。

这款,是用我自己写的云篆,文曰“绿岑迁景,皇道含明”,是《大梵玉音东方章》的两句。依道教说,这种云篆是元始真文,开天辟地的,性质类于上帝之光,放在窗上,正合其宜。

这是由云篆发展来的早期道教符。六朝晚期,道士画符,已渐失笔法,无王羲之、陶宏景之仙气。隋唐以后更差,辄有穷气、鬼气,我不喜欢。故书此“太上元始敕命火急奔冲三天”大符,以助安居。

这是战国时期金文,但不是铸造而是刻划出来的,线条感非常强烈,仅作图看也很美。

这是从金文转化出来的“长相思”三字。

我原先写过一幅对联:“花有清音,我舞霓裳”。后来简化成“骋书剑,舞霓裳“。现在取其半,做成窗花。前面几幅,都是平面的,这既是舞,当有动态,窗要突出曲线。

这是我书法的一种应用?看来是的,但我以为意义不仅如此。

因为实用与艺术之分,是现代思维术之大迷惘,是人为造做出来的框框,什么都这样分。一谈文学艺术,就说它只是审美,不实用;辩护的人则拼命去说它仍有无用之用。于是吵来吵去,而举世不尊德性、不道问学、也不去创造美,只想着如何可以实用挣钱矣。

不必为文学艺术垂淚,因为数学、物理、化学,任何学问也都这样分了。数理化等等科系,都要把名称改成实用数学、实用化学、实用物理或实用什么才有人读。

但只要脑子里有此区分,就是走上了歧路,再也不能有出息。因为体用本来为一,即体成用,由用见体;体用两分,岂能成事?说《出师表》《兰亭集序》《归去来辞》《赤壁赋》《正气歌》只是审美典范,无实用性,不笑死人?这些文章和书法,都是实用的;所谓美,须满足其实用功能,才能达成。且也只有写好了,令人称美,才能满足其实用功能。

现代艺术就在这里产生了根本性的错乱,首先是把艺术跟生活、实用切分开来,再把艺术家跟一般人分别开来。不但以此谬论将艺术史解释得一团糟,还要指导艺术家成为社会上的废人、游民、乞丐,让艺术品变成无用之废物。

艺术品,则须专门辟出馆舍、艺廊、商店、场地才能展示。展出完则拉走,当成垃圾清理掉,或再轮回到馆舍、艺廊、商店、场地。艺术家自居常民之外,圈中嗟赏自乐,果然与老百姓毫不相干。老百姓看不懂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艺术,他们还要耻笑之,然后被老百姓更加厌弃。

可是艺术首先是要表达生活中的经验与体会,然后有以提炼。生活中的经验与体会不都是现实的柴米油盐,也有看到水流云在的感受和思考、提升或美善现世的方案。就是生活日常,也有神性的时刻,而不是离了生活实用去找、去瞎想、去自创自嗨。

这个道理,近来也有人想到了,书法领域开始有人去菜市场写店招、写菜牌,就是一例。但艺术需要如此朝卑湿杂秽、油乱烟腻之域走去吗?开开窗吧,与日月通其呼吸吧,以书法为窗花,让精神舞霓裳而寄相思吧……

龚鹏程

龚鹏程,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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