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文孙虹/供图
浙江台州临海大石岭下村,这个被大山重重包围的古村落,非藏珍纳宝之地,亦非金角银边之所,唯承载的历史,源远流长。
岭下村虽然不是宝地,用“多子多福”来衡量,却是福地。金氏一脉,人丁兴旺,号称“岭下岭下,烟灶千把”。在农村,这样繁衍的规模和速度着实有些惊人,连结着家家户户的一条条小路,也是一条条亲情血脉,至今随着众多新屋的崛起,继续延伸。
水有源,脉有头,金氏血脉的源头在哪里?谁是最初到岭下村定居的祖先?族谱里无记载,请教村里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亦语焉不详,比他的口齿还要含糊。说法倒有好几种,有说是匈奴降汉的名臣金日(mì)磾(dī)的后裔,有说是吴越钱镠王因刘姓犯其名讳,故赐姓金……凡此种种,众说纷纭,似真似幻,讫无定论。
寻找祖先是谁,不是为了认祖归宗,或者拿祖先的光辉说事,给自己脸上贴金,充当炫耀的资本。这种事在各地宗谱里多如牛毛,像三国里的“皇叔”刘备,拉大旗作虎皮,为自己三分天下提供舆论支持。我们寻祖,只是为了不忘来处,让宗族的文化传统脉搏继续跳动。
“国庆节”回乡,得歇参仰“金氏祠堂”,看到一副对联,方如醍醐灌顶,疑云顿消。保守一点说,更抵近了历史真相。
祠堂是村史的活化石,往事散落在泥土或者石隙之中,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有人称,“金氏祠堂”修建于宋朝,距今已近千年。这当然当不得真,因为言之无据,我虽然不是文物专家,可也看得出建筑风格几无宋朝特点。祠堂的结构样式,戏台穹顶的水彩绘画,以及最初的石墩上雕刻的鸟兽,不难断代,为明代初建、清代重修,应该在年左右。
正厅檐下,高悬“世德作求”4字描金横匾,清代嘉庆七年(公元年)所作,书法浑厚磅礴,敦朴遒劲,笔力甚是雄健。可惜的是,岁月不居,木板已有朽裂,落款的字迹模糊,依稀为“二十九世孙求贤敬立”。此为何人已不可考,但以其匾尺之大,放置之显、寓意之重,应当是祠堂重修后,身世显赫或者官品不低的金氏后裔所献,只有他们才有如此大的脸面,也有如此厚的脸皮。
匾额两侧的圆柱上,书有一副对联,上联为“望重金貂磊落名臣光汉室”,下联为“胄分宝婺渊源理学结仁山”。这就是了,上联无疑指的是金日磾,下联的确指的是金履祥,岭下村金氏祖宗来龙去脉都藏在这副对联中。
上联所指金日磾(公元前年-公元前86年),其人字翁叔,匈奴族,凉州武威(今甘肃省武威市)人,初为匈奴休屠王太子,率兵与西汉大将霍去病交战。“骠骑将军”霍去病何许人也,战场上神一般存在,铁骑所向,风卷残云,如入无人之境,日磾自然如同鸡蛋碰石头,结果兵败投降。汉武帝刘彻乃一代明君,求贤若渴,不杀反封,因获休屠王祭天金人,故赐日磾姓金。是年,金日磾14岁,弱冠少年,却深明大义,侍母至孝,侍君至忠,深得汉武帝信任,官职也不停升迁,从小小的御马监,升到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逐渐成为西汉时期举足轻重的政治家。
降得好,如果死磕到底,地球上恐怕起码要少一个岭下村。
金日磾有三个儿子。长子是汉武帝的玩伴,此人玩起来就忘了父亲是降将。一日,金日磾进宫,发现儿子居然双手勒着皇帝的脖子嬉闹,觉得有逆君臣伦常,殊为不快;后来又一次发现他与宫女眉来眼去,这还了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待其回家立行斩决,坚决把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汉武帝因玩伴一命呜呼,虽然很生气,可后果不严重,倒觉得金日磾如此行事,全为刘家的江山社稷、宫室安宁,于是更加器重;及至自己病重,临终之时指定金日磾与大将军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为托孤大臣,一同辅佐时年8岁的汉昭帝。金日磾还有两个儿子,为金赏和金建,后都成为朝庭重臣。
对联中的“金貂”,是一种饰品,为当时侍候皇帝左右而佩戴的专用标志物,相当于“特殊身份证”,在皇宫里行走畅通无阻。现在电视剧里改用腰牌,是导演替汉朝皇帝拿的主意,无知者无畏,让有知者无奈。联中“望重”、“磊落”、“光汉室”的高度评价,都十分准确,以金日磾一生的垂天功绩,并非溢美夸大之词。
没想到淹没在崇山峻岭中的岭下村,却流淌着大草原的血统,先人有着住在帐篷里、骑在马背上的生活,只是现在放眼望去,山沟沟有高度而无宽度,“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无’牛羊”。
金日磾的后代,也就是岭下村的祖先,直到王莽叛乱,受到迫害,才匆忙逃离长安,流落各地。何时到的浙江,史家应该能够拨开历史的云雾,看到一支疲惫的马队,落魄地隐入越地的深山丛林。
不可否认,天下金氏都奉金日磾为始祖,其中有攀龙附凤的嫌疑,岭下村金氏的先祖也可能有此番神操作。但是,这只是可能,谁能拿出偷梁换柱的证据呢?司马迁没有,司马光也没有,汗牛充栋的各类典籍里也没有,或者说是至今没有发现,借鉴法律“疑罪从无”的原则,怀疑不能当作事实,岭下村的金氏始祖仍是金日磾。
下联“胄分宝婺渊源理学结仁山”,说的是金履祥,其中的“胄分”,意为弃官不做;“宝婺”,即今天的金华兰溪,古称“婺州兰溪”,金履祥呱呱落地的家乡。
金履祥(年-年),字吉父,号次农,自号桐阳叔子,兰溪桐山后金村人,元代名倾天下的大学者,时人尊称“仁山先生”。
据《元史》记载,金履祥是神童,幼年便天赋异禀,“父兄稍授之书,即能记诵”;18岁“试中待补太学生,有能文声”,已写得一手好文章,且名声在外,活脱脱一个少年学霸。
可惜生不逢时,金履祥生活的时代,先是南宋的晚期,元兵如狼似虎,大举挥师南下,生灵涂炭,羸弱的南宋朝庭朝不保夕、岌岌可危。金履祥有满腹经纶,还有一腔热血,更是足智多谋,他向朝庭献计,以重兵由海道直捣燕蓟,围魏救赵。但是,他的御敌良策,未被“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朝庭采纳。金履祥大失所望,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不侍候了!于是绝意仕途,这个理学大家便头也不回地还乡做学问去了。
金履祥学富五车,一生涉猎广泛,尤其博通理学,造诣深邃,著作等身,有《通鉴前编》《大学章句疏义》《论语孟子集注考证》《书表注》等,都以思人所未思,发人所未发,抵牾之深,振动了当时的学界,称他为理学中坚。他最光辉的形象是在身后,被从祀孔庙,在一共73位“大儒”中,他位列东厅第22位,贵为一代硕学鸿儒。
对联中称他为“渊源理学结仁山”,殊为中肯,当之无愧。
不过,《元史》中记载,金履祥的祖上并不姓金,而是姓刘,就是不与吴越钱镠王嫌名,而改姓金;而坊间传闻,是钱镠王当时将吴越之地的全部刘姓,概赐姓金。据现代人考证,刘改金姓,史上确有其事,不过,兰溪的金姓,出处复杂,有些村子原金姓与刘改金姓混居一处,亲如兄弟,后代已难以分辨。
我们是否要掘开金履祥的墓,给他做一个DNA检测?这毫无必要,从大处说,历史的DNA,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要论源头,中华民族的子孙,都流淌的炎黄的基因,同根同种,要立牌位的话,共同供奉三皇五帝。华夏文明是一条汹涌的大河,一个族群只是河流上一个码头,而姓氏只是一种区分支流的符号。
据说,我们是从兰溪的教场岭下村迁徙而来,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个岭下村,一些地名恰巧与兰溪的岭下村对应,比如我们村边的一条溪流,也叫兰溪,溪上的4座老桥都叫兰桥,还有一个地方叫桐坑,大概都是为了一种不能忘却的纪念,以及不能释怀的牵挂。
岭下村在有祠堂之前,村民一定已繁衍生息了不少代,即使是口口相传,也不会离谱太多,这副对联,我想可作金氏真宗看,根红苗正。
搞清楚我们从哪里来?其实并不重要,世人来来去去,生命的后浪推前浪,重要的是搞清楚自己的前人,总有那么几个在历史的长河中,为家国做出过不朽的功业,需要让后人牢记并弘扬。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让祖上的一腔热血,继续在我们的血管里燃烧,永不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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